汉未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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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政斯】章台野史·秦始皇后外传

长生if,主打一个无脑膏肓。中间有隐晦的刀,如果怕虐的话在可以先跳过去看文设的剧透

部分情节联动了@吹虹霓 《长生不死的可行性研究报告》一文,感谢吹吹授权❤️
复健产物,略难嗑,诸位看客恕罪则个(团团一揖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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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国之垢,是谓社稷主;受国不祥,是谓天下王

——《道德经》




始皇七十四年。

 

有很多人说,秦国的皇帝是神。

 

祂居住在咸阳,曾经有一位不知名的丞相负责设计并督造了这座地上的天宫。渭水贯都,以象天汉,横桥南度,以法牵牛。朝阳升起时,嵯峨的宫阙如从云雾间苏醒的仙国,从西域而来的朝拜者甚至在第一次来到咸阳时在恐惧与敬畏中昏迷。在祂的注视下,新的一天便又开始。许多人没有见过祂,但从他们出生起,便知道祂的存在。祂像是泰山上的石刻,会和秦国一道长长久久,传之无穷。

 

不过也有少数人说,秦国的皇帝是人,甚至还是位好分桃的。

 

秦国的确有一位皇后,也只有一位皇后,在传言中的确是位男子。人们不知他的名讳,甚至不知他是否和皇帝一般长寿无疆。

 

朝臣们则知道的多一些,他们甚至还已经习惯,当皇帝不想上朝,咸阳宫最上方便会垂上一层厚厚的帘幕,皇后殿下端坐在后方,代替皇帝陛下贯彻他的意志,侍奉他的宫女会将他的话语高声转述给朝臣。

 

朝臣中领头的是大良造,左右御史大夫三位,听起来不伦不类。据说最高原先是左右丞相,可自从那位不知名的丞相死后,丞相的位置便一直空缺着。当然也有人说,是皇帝恨极了那位丞相,以重罪处死了他,所以连和丞相沾边的字眼都不想听见。他的弟子和后人们都被发配到边疆,十年如一日地为帝国耕耘着荒废的土地——还有比这更明显的厌弃吗?

 

……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,改天再去查查古籍好了,应该有副本留存下来。

 

新任的左御史大夫是个年轻人。他的老师吴恭是那位丞相的学生。他曾偷偷问起过那位丞相的姓名,老师只是叹了口气,却没有告诉他。三十七年以前的历史隐藏在迷雾中,后来者只能看到皇帝渺不可及的身影。

 

关于那位丞相,姓,他不清楚;名,他总绝不会记岔。石刻上的字他早不知临摹多少遍了,而每临摹一遍,他对那位与自己同名的丞相斯便会多一分好奇。

 

“……左史,左史!”

 

皇后的声音难得传到群臣的耳中。温婉的声调让人想起云梦泽的雾,也能让人明了皇帝陛下为何不喜他直接与群臣对话。年轻人回过神来,连忙请罪道:“丞……臣斯有罪。”

 

听到他的致歉,皇后似乎是轻微的笑了笑,宫女随即朗声传递皇后的心意:“无妨,关于安东都护府都护一职,孤观诸卿均荐蒙莘,左史可有他意?”

 

“将军莘昔日曾随武平蒙公南定百越,东征诸夷,追剿匈奴大军并擒单于冒顿,才堪大用,臣斯以为甚妥。” 左御史大夫暗自松了口气。

 

“那便如此定下了罢。”

 

帘后传来响动,似是杯盏轻微碰撞,应当是皇后饮了杯米浆润喉。他又与众臣商议了会,将诸多要务处理完毕,便说了句,“今日就到这里罢。” 待众臣躬身告退,又道,“左史且留下。”

 

皇帝皇后在议事后偶尔也会留人询问些细务,众臣并没有太过惊讶,各自应诺离去。左御史大夫躬身上前,又离皇后近了数步,恭谨地坐下,等候皇后垂问。

 

“孤听闻,斯卿颇喜临摹陛下旧日所立石刻?”

 

左御史大夫啊了声,心知方才一时失言,还是给皇后察觉到了。好在皇后性情温和,也不是对丞相二字讳莫如深的皇帝。

 

“是,臣少时与同窗周游天下,臣之同窗喜好搜罗金石文物,绎山、泰山、琅琊、会稽等地,我二人均曾登山观景。”

 

“卿之同窗可是长沙贾谊?孤也曾听说卿二人就学时的趣闻。嬴姓宗室中,卿在学术上算是用心的了。”皇后并没有让宫女传话,而是直接出声,这让嬴斯有些紧张。

 

“殿下之赞,臣愧不敢当。贾谊之才,十倍于斯,斯自以为不如。”

 

皇后轻轻嗯了声,又饮了口米浆,片刻后道:“他的文字确是不错的,只是心性尚需打磨。如今卿二人相隔万里,不知可还会有书信往来?”

 

“臣不敢忘旧谊。”先前的话其实有些逾越,好在皇后不计较。嬴斯打起精神,小心回答,“贾谊如今奉命任安西都护府长史,许久方得一二文字。不过看他上次将新做的赋,与旧日相比,意境却是开阔了不少。”

 

“如此便好。”皇后低声说了句,随即视线透过帘幕落在嬴斯身上,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下意识俯首听命,“卿请招善文章之吏以协修国史的奏疏,孤准了。”

 

“臣斯领命。” 嬴斯心中一喜。这是皇后默许了他召回贾谊,自然那名为过秦的妄论之罪也是被赦免了。他连忙叩拜谢恩。他抬起头,看皇后仍端坐在帘后,忍不住斟酌开口,“只是,只是三十七年之史,臣不知……”

 

啪地一声,帘后传来响动。嬴斯下意识看去,便见负责传话的宫女将头深深低着,正悄无声息地退后,弯腰拾起自皇后手中掉落的玉盏。淡淡的口脂印在杯盏边缘,又被粘稠的米浆模糊了轮廓。

 

“此事,孤自有处断。”帘后的声音断断续续,变得模糊不清,却又说得更加快了,“那一年,会有人写——”

 

布料撕裂的声音分外清晰,嬴斯身子僵硬,只深深低下头去,汗流浃背。

 

“退下罢。”

 

另一道更为熟悉的声音响起,年轻的官吏逃命一般离开了章台宫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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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ar-1 政哥很生气 后果很严重(欲知后事,请走凹三或见评论区置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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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后被打入冷宫了。

 

一夜之间,全咸阳几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。

 

以前可没发生过这种事。许多年轻人颇为茫然。他们从出生起已经习惯了头顶有一个无比英明的皇帝,皇帝身畔则一直有一位皇后。他们像是日月,完美地嵌在人们的生活里。如今皇后被打入冷宫,便像是突如其来的月食,而区别是,他们不知道这场无征兆的异常天象何时才会结束。

 

唯有耄耋的老人们还算镇定,他们还有些旧时的回忆,反倒是老气横秋地与年轻人说起来。很久……倒也没有很久以前,列国的王除了后还有妃,有些惹了王不喜的嫔妾便会被打入冷宫。

 

可现在的皇帝没有任何妃嫔,只一个皇后。

 

老人们哑口无言。的确,从古至今,只这一位皇帝,也只这一位皇后。

 

不过这也决定了,这位皇后的冷宫也是独一无二,换句话说,并没有任何成例能够告诉负责执行的宫女与太监,如何将他们的顶头上司打入冷宫。天可怜见,那位不知名的丞相居然忘了造个冷宫出来,真是活该皇帝陛下不喜欢提他。

 

但皇帝说了的话必须听,这是皇后的吩咐。

 

于是几个小宫女借了梯子,把甘泉宫的匾额摘了下来,找了个破破旧旧木牌子,再找了个他们之中字最丑的小内侍——这不太容易,毕竟皇后还很喜欢教人写字,他们的字都写得格外好哩。小内侍一脸屈辱地被迫用左手写了个冷,再写了个宫,而后哭着吸溜起小宫女们用来贿赂的汤饼。

 

这样一来,冷宫总算是有了,只是打入冷宫的打字还没被满足。皇后前段时间受了累,带着帷帽在花树下躺着,细碎的白花落在身上也懒得拂去,只看他动作,隐约是在笑。几个小宫女瘪着嘴拉他起来,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。小宫女们轻轻拍着他的腰,便算是打,皇后闷哼一声,随即无奈笑说着别拍,缓缓迈着步子,入了冷宫。

 

宫内算是安抚住了,宫外的大臣们却是人心惶惶。

 

皇帝的心思隐在云端,他们很难去要求皇帝做一些事,而皇后则是唯一的补救。通俗点来说,如果皇帝不想上朝,被打入冷宫的皇后还能替他出面吗?

 

身负众望的嬴斯将手头的事务以最快速度交接完毕,而后飞快地找了自己的老师哭诉一番,总算是磨出了老人家两句话。

 

“有皇后在,没事。”

 

“可他被打入冷宫了。”

 

“那也没事,滚吧。”

 

老人家不耐烦地停下了他笔杆,冲他白了一眼。想起自家夫子在著书立说上的狂热,嬴斯一阵心虚,连忙踮起脚尖退远。只是刚走了几步,嬴斯却又被喊住了。

 

“快写完了。”吴恭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堆叠如山的竹书,“三月后,当由汝来迎书。”

 

嬴斯愣神片刻,在吴恭重又变得危险的眼神中赶忙应了声诺,而后兢兢业业地从三川郡滚回了咸阳城。第二日朝会,众臣沉默地看着眼前竖起的帘子。和以前一样厚得密不透风,唯一的差别是上头给剪出了几个大洞,又用极细密的针脚和不同颜色的布料缝出了一朵小花。

 

“太原守之议,诸卿以为如何?”

 

传话宫女所透露出的言辞语调温和依旧,熟悉得令人落泪。

 

就这样宫外也恢复了平静。

 

唯一的不平静就只剩下章台宫里的皇帝了。

 

“殿下,咱们什么时候能把牌匾换回来呀?”小宫女憋着嘴,委委屈屈地擦着未沾染一丝尘埃的甘泉宫牌匾。

 

“孤也不知,须得陛下发话才好。”皇后微笑着摇摇头。

 

“我跟着殿下快三年了,还从没见过陛下如此……”有小宫女小心翼翼地说着,言语间又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眶,“我走之前,能为殿下把牌匾换回来吗?我,我把殿下打入了冷宫,大父知道了定会骂我的。”

  

被允许服侍皇后的都是一群十到十三岁的少年,每隔三年便换一次。他们多从民间来,或是生活困苦,或是父母双亡;少数则是主动请命,甘愿侍奉皇后。每个人在出宫时都有了一技之长,终身将二位至尊视若父母。算算时间再过数月,便又要换人了。

   

想到即将离开,有小宫女红了眼眶,不住点头:“是啊是啊,殿下请陛下收回成命罢?”

 

“朝令夕改,不可。”皇后的声调严肃了些,小宫女们都不敢开口了。他顿了顿,又温声笑道,“以前写字就好,现在手不稳,可是有些难了。”

 

皇后的腰不好,一到阴雨天就疼;手也不稳,拿起笔来偶尔发抖。可他的腰很细,写的字也很好看,小宫女们常常因此为他难过。

 

又过了几日,天阴了起来。只看皇后恹恹的模样,小宫女们便知道要下一场大雨。每到这个时候她们便会跟着安静下来,生怕打扰到皇后。皇后能一觉睡到雨停是最好的,偶尔睡不着了,便将皇帝闲暇时搜罗来的书读给他听,也是颇好用的。

 

只是这一回不巧,皇后睡不着,也不肯听人念书。好几个小宫女都红了眼圈,也没能让他心软。

 

冷宫要有冷宫的样子。他这样说,主动住到了阴暗的偏殿,又让人把他日常喜欢的花草、字画,皇帝送来的诸般赏赐均都拿远了去。如今身子冷得厉害,也不许她们生火。她们想躺在皇后身侧替他暖被,也被笑着阻止了。

 

“傻孩子。”皇后说话断断续续的,“你们这样做,陛下会生气的。”

 

“陛下才不会生气,陛下从来没说要让殿下这么难受。”小宫女们抹着眼泪控诉,“殿下从来不听陛下的话。”

 

“是啊,终于给你们发现啦。”皇后咳嗽得厉害,却又笑了,眼睛亮亮的,像是只偷了腥的狐狸,“我从不听他的话。”

 

小宫女们没法子。狐狸太老,不是小狐狸斗得过的。不过小狐狸终究和老狐狸待久了,耳濡目染,知道狐假虎威的道理。得了消息的虎大王放下了批示的朱笔,发布了一道命令——让太子监国。他老人家不顺心,不干了。

 

太子?太子是谁?他们有太子吗?

 

朝臣们面面相视,只好把在一旁打瞌睡的史官摇醒。头发花白的史官老大不情愿,在众臣期待的目光中,晃晃悠悠地领着众人去了他存放竹帛的书室,翻起了自己那堆成小山的记录。

 

“以前陛下和殿下常常会来此处。”看到堆积如山的帛书,史官胸中多出了些自豪,“二位至尊来后,总会有宫女太监将此处收拾得一尘不染,连破损的竹书也会一一补齐哩。”

 

朝臣们静悄悄地不说话,只盯着史官看。史官像是少府最新出租给民间的小记里鼓车,走一段,停一段,一路走到了始皇四十二年。

 

大良造吕尧是诸臣中最年长的,可和他的前任北平侯张苍比起来,还是在阅历上有所欠缺——谁叫对方活了太长时间呢?本该继任的副手都被熬死了,方才轮到他这个来自蜀地的小小刀笔吏上位。彼时他还在蜀郡守的位置上埋头苦干的,只记得四十二年时发生了许多事,战火转眼席卷了整个帝国,又随着征西大军的归来而迅速熄灭,从此天下太平了三十余年。战争成了边境的专属,帝国以咸阳为中心,铺开了一张盛世的网,将整个天下都拢了进去。

 

始皇四十二年的竹简占据了一整面书架。史官拍了拍最上面的一层,指示着内侍们将竹简搬到树荫下去晾晒。

 

“这些,”他依次指点过去,“是故荆、故齐之地的叛乱。故晋的也有些,不过很少。”

 

吕尧咂舌,喃喃道:“怎会有如此之多?”

 

“彼时陛下和武平侯追击匈奴残部,越过天山。大雪封路,消息断绝半个月后,便是如此。”史官闲话家常般轻快地说着,“当时送到章台宫的告急文书可远不止这些。我只挑了最紧要的来记,实际上恐怕百倍也不止了。章台宫灯火通明,不断有书吏进去又出来,我好几次都被抓了去帮忙。”

 

“怎么都断在八月了?”吕尧查阅了一番,皱起了眉,“再就是十月大军回朝……九月间的记录呢?”

 

“啊,那段时间自然没有记录。”史官摇了摇头,“咸阳陷落,我无笔可记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啪的一声轻响,竹简掉落在青石铺就的地砖上。

 

年轻的书吏睁大了眼,怔怔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一截剑身,上面依稀还可见一行小字,写着督造者的名。

 

三十七年,丞相李斯造,寺工揭,丞胥,工抂。

 

“恩师……”他无声叹息,身子一歪,就此气绝。

 

来自六国的叛乱者带着几分快意,将尸体一脚踢开,而后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人。事发仓促,许多中底层书吏和侍从尚未来得及逃走,便成了叛军的刀下亡魂。数十名灰白头发的老者站在叛军之中,平静地看着这一切,而后走向章台宫。

 

章台宫内,布帘后的人仍端坐着,伏案书写。甲士们将他层层包围住,眼睛也不眨一下。投了叛军的书吏面无血色,只匍匐着跪倒在皇后面前,无声恸哭。

 

闯入的六国叛军不适应地动了动手腕,这里似乎将烧杀抢掠的疯狂隔绝在外,只有王权冰冷刺骨的威严。给自己壮胆似的啐了口,少年将领故作粗鲁地咧嘴笑道:“这就是始皇帝的玩意?究竟有什么好的,扒开来给大伙看——”

 

说到一半的话语忽然断绝。那几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老家伙中忽然闪出一人,剑光如龙,动作老辣,干净利落,携雷霆之势当头劈下。他于瞬间又见到了那踏碎了六国的玄色铁蹄,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。

 

“还没有人,敢在我们面前羞辱他。”老婆子的剑尖停在他头顶,而后又慢吞吞地收了势,剑身随意在他身上拍了拍,像是打发不懂是非的顽童,“一边去。”

 

“赵国的狗崽子怎么进到这里的?”又有个白发老头不满地嚷嚷起来,地道的秦腔。年轻人咬着牙,紧紧握住了手中长剑。

 

“让他滚出去,咱们老秦人的章台宫也是他能来的?地都要洗一遍!”

 

几个看起来快要死的老人仿佛回光返照,疯了似的叫嚷不休。看他也不出声,又败了兴致般摇头晃脑,嘀咕着一代不如一代,长平时的赵狗可没这么软蛋云云,听得人胸中杀意翻涌。年轻人神色狰狞,手按在剑柄上。千钧一发之际,帘后的人忽然抬头,平静地看向他们。

 

“汝等都可以进来。”他的声音温和,与这战火硝烟格格不入,“如今只有秦人。”

 

几个老家伙又沉默了下来。他们向前走着,拐杖握在手中,像是林立的秦戈;步伐井然有序,似乎依从着无声的鼓点。一股难言的气魄从这数十人身上散发开,坚城将在他们面前化为碎屑,任何同时代的军队都只能望风而逃。

 

他们终于走到了那道帘子面前。为首的老者神色轻慢地用拐杖戳了戳,嘿笑道:“这是甚?”

 

“军中坐言起行,咱们和丞相说话,何时用得上这物了?”另一人语调冷硬,蓦地抽出腰间兵刃,一剑横劈。厚重的幕布被拦腰斩断,端坐其后的人微笑着抬头,在场之人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。

 

那张脸并不算得上是俊美,至少和少年将军想象中的弥子瑕、龙阳君有着很大的差别。第一眼看到他的人很难不产生好感,他像一掬温热的水,让人忍不住亲近,而士子独有的博学睿智又让人下意识多出几分尊崇,无论如何,他并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人。

 

或许是他的眼睛罢。很少有人见过这样清澈,却又明亮的双眸,仿佛有一捧火在其中燃着,似乎要一直璀璨到生命尽头。

 

这的确是一双很适合蛊惑人的眼。

 

“哈——”片刻后为首的秦人打破了沉默。白发苍苍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挺直了腰板,像是刚刚经历了两三场战役,割下了第一个敌人脑袋的毛头小伙。他有些吃力地弯腰坐在白衣青年下首,侧头看着他笑,“先生,还记得我吗?”

 

“如何不记得。”白衣人与他对视片刻,眼中满是怀念,“是攻打桃人那一次罢?汝身先士卒,第一个爬上了城墙,拿着巨斧劈翻了十几个魏军,其中一个还是什长。王翦老将军谓孤道,汝这一伍杀得漂亮,让孤额外给你记一笔功。”

 

“其实不用说,先生从来没记错过功赏。”老者叹了句,眼神看向远方,“连续打了五座城,赏钱、粮草、热水、热饭,没出过错漏。那些个自长平下来的老家伙听说后都说我们好命,刚参军不久就遇上先生这样的吏。”

 

“我们几十个人加起来,杀的晋狗没有一千,也有八百。”另一个人大笑着同样坐在他身边,“当时我们都盼着大王和先生能日日在军里。”

 

“没有先生,我们杀不了李牧。”又一个人出声,喉间一道深痕让他的嗓音如相互摩擦的沙砾,“他的确厉害。我们当时都觉得恐怕赢不了了。许多兄弟都死了,他们的家眷都指望着打下赵国,每个人能分些田地、金钱、奴隶。我们怕让他们和大父在长平一般,白白死了。”

 

“好在地震了。”有老者得意洋洋地吹着胡子,“这下谁都救不了赵国了。大王亲征,带着我们打下了邯郸。那些赵人被饿了一年,人还是疯着的,可力气却没了。我大父、我阿父、阿娘,全都死在了邯郸。那一战我杀了十三个赵狗,给他们报仇。”

 

“我们都想着,这一回赢了,秦晋归一,大王成了天子,我们总能享福了。”另一人的声音低沉起来,“但先生做了什么?徕民!救灾!我们的田、我们的粮,统统给了那群杀千刀的赵狗!”

 

说到激动处,老者浑身发抖,抽剑劈碎了李斯身前玉阶,碎裂的白玉擦过手臂,划出一道血痕。白衣士子只是垂着眼,倾听他们的愤怒。

 

“但我们仍信先生。我们等了二十六年,跟着大王和先生平定六国,一统天下……”老妇人抚摸着自己脸上从额角直到脖颈的伤疤,指甲都陷进了肉里,声音却仍放得很轻,生怕惊扰到了白衣人,“从志学之年到垂暮,原来世上真的有谎言,能骗人这么多年。”

 

“就和吴起为士兵吸吮污血是为了让他们去送死一样,你教给我们的一切,也只是缓兵之计罢了。”老者忽地将木质的假腿卸下,用力扔了出去。被他常年在梦中捶打的硬木终于碎得四分五裂,“我的儿子被你送到骊山服刑。他做了什么?他不过是杀了个悖逆的韩狗,吏都说他是秦人,那哪里是秦人?有刀锋冲着自家弟兄的老秦人吗?!”

 

在一声声诘问下,白衣士子终于抬头。他仍笑着,以所有秦兵都熟悉的样貌,用着他们曾经孺慕,而后憎恶到骨子里的语调发问。

 

“如此小儿女态,非是秦锐士。”他温声询问,“告诉孤,汝等想要如何?”

 

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息,围绕在殿中的空气逐渐凝固,那是秦戈的温度,是战国之秦的残影。

 

“皇帝不仁,射天笞地,伐社稷而焚其心,夺人寿而叛鬼神,终而陨落。吾等愿奉太子扶苏为新君,承继大统,澄清宇内,还天下庶民以安宁。”一直跪服在地的士子缓缓抬头,恭敬地看向他的恩师,“此刻,公子扶苏已受陛下遗诏,于咸阳宫中即位为君。吾等将发兵,出函谷,与勤王之义兵夹攻三川郡,灭叛军,分封功臣子弟。”

 

万籁俱寂,白衣人却只是摇头叹息。

 

“孤的教导,汝等总是不肯听。”李斯仍在无奈地笑,指尖轻抚着桌案上的锦帛,那是皇帝亲笔写下的不日即归,“天无二日,国无二主。汝等明知陛下将要归来,却仍是要做搏命一击。汝等的目的,其实不过一个怨字。”

 

“汝等怨恨陛下,要逼迫他手刃自己最疼爱的孩子;汝等怨恨孤,所以要去攻打将军由所镇守的三川郡。”李斯摇了摇头,平静地指出他们的错处,“汝等难道至今未曾察觉吗?孤,不死。”

 

那唯一的一份不死药,皇帝选择的是他的丞相。

 

“汝等以为丞相斯死了,陛下会回心转意,所以才又等待了五年。死者已矣,汝等早已原谅了丞相斯,只有活着的皇帝才是汝等的怨之所归。”

 

他们本是知道的。秦国的皇帝与丞相,如同日月,互为表里。

 

“汝等想祂亲眼见证帝国崩塌,子孙后代因其而死;汝等想摧毁祂的意志,践踏祂的每一片血肉;汝等想将祂的名从一切的功绩至上抹去,让祂承受万代骂名……如今,已是绝无可能。”

 

士子明亮的眼眸中倒映着他们挣扎的灵魂。怨恨如毒蛇般在心中肆虐,身躯却仍低着头,聆听他的教诲。只要他开口,你总是能得到你想要的,纵横之徒该死的擅长这一点。

 

“汝等的计划里,应当未曾有过三川郡。孤留到了现在,汝等以为是为何?仓促之下,仅仅一月,汝等攻不下三川郡。”

 

最后的一击。有人呼吸粗重,几乎咬碎了牙;有人面色惨淡,身子摇晃不定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玄鸟最后一次为秦人指明了方向。丞相斯收敛笑意,缓缓展袖,双掌交叠,下跪叩首,如同所有传闻中亡国的君王,又像一个真正的罪臣。他的动作恭敬而肃穆,像是在参加最古老的祭祀。

 

众人恍然醒悟,那素衣白服的,原该是俘虏。

 

他说: “杀一人,却足矣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发生了什么呢?


嬴斯忽然想起一段令他浑身发冷的往事。

 

和所有被称为儒者的士子一般,吴恭曾和弟子们讲过不死者的寓言。故事的意义是告诫受教的学生,人需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,否则便会陷入无休止的追求中,如夸父逐日、卫精填海,生生不息。

 

故事里,人们捉住了不死者。

 

人们将他的身体剖开一道长长的口子,血流不止。他感受着血液不住流出,身体冰冷,可依旧不死;

 

人们砸烂他的脏腑,使他不能饮水、不能饮食,饥饿感让他丧失理智,却无法安息;

 

人们分食他的血肉,用烈火焚烧他的残躯,肉芽却像是雨后的春笋,绝望地从余烬中缓缓复苏。

 

被剥离的血肉逐渐凋零,千刀万剐也只能给予他无休止的痛苦,而未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。

 

是否随着时间流逝,记忆如同散落在水中的零落竹简,逐渐氤氲了字迹,便连这一份恨意都无法永恒的被保留?

 

都说刻骨铭心,锥心之痛。不死者曾赐予人们金币,榨取了他们的生命。人们便将如山的铜钱串起,压入他的骨,将恨留在其中。

 

人们一次次剜去他的视,刺破他的听,斩断他的嗅,截取他的味,使他的世界只余下触感。

 

人们碾碎他的手骨,教痛苦刻在他的灵魂上。

 

人们像是刻舟求剑故事中的涉江者,在舟上一次次刻下印记,祈求着能寻回丢失的剑。

 

生欲之火是这样纯粹,大司命自九幽而来,却始终无法牵引溺于苦难中的灵魂。

 

讲到这里,吴恭清了清嗓子,开始说他学自张苍的养生之道。众弟子面面相视,最胆大的嬴斯开口问道:“夫子,结局怎样?”

 

“何结局?”吴恭仰头出神片刻,哼笑了声,“火灭了,人死了,干净得很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大雪覆盖了咸阳城,掩去了烈火焚烧半月后的焦黑。

 

整座城都安静了下来。帝者身上散发的冷意,比雪山之巅的寒冰还要深透入骨。

 

没有人敢于抬头。黑压压的甲士跪了一片,叛逆的血溅在雪地里,如朵朵红梅绽放。皇帝踏雪而行,至云阳狱。

 

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将堵在监狱大门处的尸体挪走。最后的时刻,这里似乎发生了一场内讧。叛军中的旧秦锐士守着监狱的大门,将所有想要劫走囚犯,要挟大军的六国残余拦在了外面。

 

蒙毅弯腰收敛着散落的碎肉和骨渣。旧年秦军中混迹的小男子多被委任这样的杂务,只是他许多年不做,动作也生疏了不少。看到皇帝到来,他立即躬身跪倒行礼,只是动作大了,关节有些闷痛。他无奈地挠了挠头,下意识睹了眼,却见到一根白发正落在掌心。

 

“平身。”皇帝的动作没有停留。蒙毅出神地看着他年轻俊美的容颜,头一次感到陌生与畏惧。只是当皇帝微皱着眉回头,蒙毅方才回了神,连忙赶上,低声禀报道:“夹攻三川郡之叛军已被清剿,郡守无恙。公子扶苏也已救出,将军恬依陛下之命,令其闭门静养。”

 

皇帝微微颔首。士兵们还在做最后的清理,血渗透在石砖的缝隙,难以抹去,形成了歪歪扭扭的字迹,细看却仅有一个活字。皇帝凝视了片刻,挥手示意士兵退开,踏了上去。如今的确没有什么不祥能够冲撞到皇帝了。蒙毅微微摇头,看向那漆黑的囚室,心中泛起一丝惊惧,忍不住低声呢喃。

 

“先生,还在吗?”

 

皇帝不答,只一路前行,将所有人都留在了身后。

 

囚禁李斯的牢房是一间几乎密封的石室,空空荡荡,只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。皇帝将手中的长明灯放下,暗黄的灯火照亮了李斯。他安静地坐在草席上,裹着一层单薄的小衣,侧身靠着冰冷的墙砖,一动不动。嬴政放轻了脚步,站在他面前。李斯依旧没有丝毫反应,像是精致的木偶,被永恒凝固在了时空中。

 

“先生。”嬴政弯腰,在他耳畔轻声呼唤。手臂放缓了动作,绕过他的膝弯,想要抱他起来。

 

肌肤相贴,温热的气息似乎唤醒了李斯。涣散的瞳孔逐渐凝聚,清亮的双眸倒映出嬴政的影子。

 

李斯下意识张口,却似乎忘记了该如何发声。他只是看着嬴政,无声恳求。对视片刻,嬴政缓缓回身坐下。石室内密不透风,不死者也不需要真正的呼吸,以至于连衣料摩擦的声音听起来都格外刺耳。

 

嬴政的手掌轻轻托起他的下颚,新生的肌肤带着几分凉意,蹭着他温热的掌心,稍不小心就会留下印子。

 

指腹揉开了唇瓣,按压着舌尖。李斯比往日迟钝了许多,过了片刻才开始仔细舔舐。嬴政任由他动作,指节摩挲着他的面庞,双眼定定凝视着李斯,像是在打量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陌生人。

 

“都活着。”

 

过了片刻,也许是安静了太久,嬴政吐出句话。秦国的王向来都不是善言辞的,不过相对的,他们找寻的臣子也往往是冠绝天下舌辩之士,这使得绝大多数时间,秦王们不必为耳畔过于清净所担忧。如今难得反了过来,仿佛那些固有的成例正化为指尖流沙,悄然而逝,无可挽回。

 

世焉有恒?生于无恒之世,而孜孜以求永恒,却是为何?求得永恒,却又忍不住畏惧逃离,又是为何?

 

先生可能教我?

 

李斯不知何时又垂下了眼。他其实极少与嬴政长久对视,君王只能感觉到指尖被人轻轻咬着,柔软的舌描绘着指腹的纹路。于是他只能隔着灯火继续凝望,而后说下去。

 

“天山的确难渡,可从咸阳来的讯息始终未曾断绝,一字一句,均是先生亲笔。”

 

指尖啃咬的力度逐渐变得不规律了些。李斯虽没甚神情,可嬴政与他相处数十年,自然感觉出他的催促之意。他身子前倾,手指一下下扯着嬴政腰带。

 

“没有破绽,除了一切都太顺利了些。”嬴政伸手揽住他的腰,凑上前,将人轻轻拢在了怀中,手掌摩挲着腰线的弧度,为他叹息着,“不该这般顺的……先生太习惯将一切都安排的过分妥当了。”


“快些。”

  

李斯又忍不住沙哑着声音,开口催促。可对方依旧我行我素,动作温和而轻缓,像是对待珍稀易碎的琉璃。和他这些时日所经历的相比,嬴政的抚慰像是细碎的雪,落在身上留不下半点痕迹。李斯忍得眼眶发红,终是狠狠咬上了嬴政肩膀。

  

这一下虽然对李斯来说是用了七分力,对他所知的嬴政来说却只是三分不到。只是身躯的主人动作一滞,紧接着血腥气萦绕鼻尖,让他瞬间愣神。

  

“急着突围,政以身为饵,兵行险招。”嬴政沉默片刻,低声解释了句,“如今见到先生,已快好了。”

  

不死者依靠纯粹的生欲而活,而怀中人便是他的生欲所在。

  

李斯愣愣看着他,复又安静下来。嬴政于是便俯身,一下下麻木地继续着。只是随着耳畔压抑的抽泣逐渐清晰,他的动作也跟着迟缓起来。最终他长叹口气,停止了动作,侧过身,将人抱在怀中,手掌轻抚他的后脊。李斯身子微弓,头抵在他肩上,泪水粘着肌肤,像是初春的细雨挂在衣角,心也跟着不知不觉沉了一小块。

  

嬴政指尖拂过他的骨,一节节骨骼像是起伏有致的山丘。他又侧过手,用手背的指节去轻轻摩擦,感受着指尖在坚硬与柔软间穿过,仿佛李斯的灵魂,一时如温水之下的坚冰,一时如阳春三月的柳条。嬴政不合时宜的想笑,话语出口却更像是叹息。

 

“先生太容易心软了。”他顿了顿,又叹了口气,轻声自语,“太容易心软了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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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ar-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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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斯不言,只是哭。嬴政于是凑上前,轻吻他眼角。一切不言的、蹊跷的故事便就此被遗忘,而后埋葬在岁月之中。他以外袍牢牢裹了李斯,抱在怀中,跨步走出了石室。

 

“斯深悔。”

 

嬴政一时愣神,止住脚步,垂眸看向怀中人。若是丞相,李斯大可以免冠徒跣,肉袒而拜。可如今他长发披肩,赤足被君王抱在怀中,却算不得是请罪了。李斯只能僭越地抬眼,期望君王能感受到他的歉意与悔恨。他本该做出请罪的姿态,却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指,痴痴描绘着嬴政的眉眼,轻声呢喃。

 

“十一年……斯不曾知,万人之上,孤寒至此。”

 

皇帝与他对视片刻,嘴角绽放出一丝笑。李斯出神地碰了碰那处翘起的弧度,手指便被顺势捉住,放在唇边轻轻摩挲。

 

“丞相无需致歉。”十指相扣,嬴政温热的吻轻轻落在李斯眉间。

 

“政从未是孤家寡人。”

 

 

 

 

“……上一位太子后来去了三川郡,顶了那位去西域的郡守的职。前些年因病去世,葬在了皇陵旁。”史官似乎终于找到了记录,掰着指头算,“陛下与殿下未有子嗣,当从旁支过继。依陛下所拟之宗室法,从五服之内算起,最近的一位太子应当是……”

 

他抬起眼,手向前一指。

 

嬴斯从方才便是神情恍惚,待得被老史官一指,顿时两眼发直,呆立当场。众朝臣一个个接连回过头来凝视着他,沉默笼罩了所有人。在旁侍候的宫卫如蒙大赦,连忙将手中托盘塞给了太子。嬴斯低下头,只见,玉玺一枚,上刻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八字;秦剑一柄,以小篆刻着定秦二字,并昔日丞相斯所定帝者所着服饰、礼仪器物等。

 

谁会喜欢被人从头到脚,连吃穿用度、坐言起行的方式都规定好呢?

 

偏偏皇帝陛下就喜欢,喜欢到把对方封了皇后。

  

这样重要的两件物事,就这么给了我?不知怎么,嬴斯忽然感觉一阵恶寒,仿佛浑身上下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了。

 

“诸,诸公,斯……家师所著之《知古录》将成,斯需即刻启程,亲往三川迎书。朝堂诸事,便托付于诸公了。”嬴斯回神,即刻面色一肃,冲着众人义正言辞地说了句。众臣尚未回答,便看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划过,眨眼消失得无踪。

 

 

 

 

“三公为主,九卿为辅,共议大政。”皇后漫步在回廊间,侧首看着一件件来自天下各地的祥瑞,安静地倾听小宫女们叽叽喳喳与他说前朝的事,只在听太子逃跑后抿嘴一笑,而后又因共议大政四个字而微微晃神。

 

“殿下为何不走了?”牵着他手的小宫女抬起头,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,随即不满地嘟了嘟嘴,“多走走,身子才好热起来。”

 

“果真家学渊博,缇索学得很好。”李斯微笑着回了句,又回首看了眼来时的长廊。被裱成画的祥瑞如同飞向云端的游龙,几乎看不到尽头。他忽地轻声问道,“缇索,汝看到了什么?”

 

小女郎认真思索片刻,摇了摇头。这些事物对她来说,委实太深奥了些。于是皇后便一件件指给她看。

 

“这是邱地所产的麦。不要看它的穗小,那里的土是最下等的,地力荒废了数百年,要十几年不断耕耘方能重新种出植物来。

 

“这画上的是是徽郡第一口井出水时的场景,那里常年少雨,人们在灾年总是为了一点水源相互厮杀。如今每村都有了一口井,争端便逐渐消弭。

 

“这是东海之民出产的最后一颗珍珠,如今他们已经上岸耕种,不必再整日下海打捞,未满四十便葬身鱼腹。

 

“这是渤海郡的大巫世代所传玉石。当地郡丞效仿西门豹故事,废除人殉。巫医试图遣人刺杀郡丞,反被其揭发,下狱治罪,流放海上。她则借势根除陋俗,焚毁邪说之书,教化百姓。

 

“这是西域都护府的捷报……”

 

看皇后微微出神,缇索便问道:“殿下,这是雪夜访六部、一人一马定西域的李侯吗?他为了取信六部,孤身前去劝降,带领六部挡住了来犯的龟㼽大军,因此而身患寒疾,终身不能南归。我阿姐如今成了大医,起因便是少时立志要寻得医治寒疾的方子哩……他的字真好看,我总觉得在别处见过呢。”

 

皇后回过神来,冲她微微一笑,又看向下一件祥瑞,却不再说话了。缇索若有所思,继续道:“这些事要耗费很多年罢?就和爹爹奉陛下和殿下之命所修的医书一般,从我三岁时就开始修,修了十年也还未有修好。”

 

她看皇后冲自己点点头,犹豫片刻,继续道:“可殿下,他们如此做,究竟是为何?听起来倒像是卫精填海、夸父逐日的故事一般。”

 

“为何?只因那是一群愚笨的孩子啊。”皇后轻叹口气,伸手接着琉璃瓦间滴落的雨水,“他们竟妄想要填平一道无边无际的沟壑。”

 

“大母也这般说过。”缇索点点头,看向那些祥瑞,“这便是天下太平,社稷长安吗?”

 

“是啊……”皇后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,“许多人前赴后继,尸山血海、战火连绵,所求者便也只是这八字而已。”

 

缇索歪头,看李斯又停在原地出神,晃了晃他的手臂,催促道:“殿下,快走啦。”

 

“是该走了。”李斯垂眸轻笑,口中应了声,复又迈开步子。回廊的尽头是皇后所居甘泉宫,眼看李斯又向偏殿走去,缇索瘪了瘪嘴,自顾自小跑着走开。这回不管皇后说什么,她也要将暖炉塞到他的被里去。

 

缇索动作飞快,找了几个正在擦地的小姐妹,将干燥的松枝烧起,放入了手炉和脚炉中,又在上头撒了些皇后喜爱的香粉,有宁神的作用。她轻手轻脚溜进偏殿,便要趁着李斯不注意的空当将火炉塞进被中,却和床榻上的人对上了眼。

 

方才面上的几分苍白此刻已不见踪影,取而代之的是泛着淡淡潮红的双颊,皇后微抿着唇,有些嗔怪地看着她,只是眉目流转间,却只让缇索看到了些莫名的窘迫。小女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盯着脚尖,支支吾吾道:“殿下,殿下莫怪,缇索也是为殿下好,香是殿下最喜欢的,缇索捣药捣了好久哩。”

 

“好,唔,好了,孤知汝之意。”皇后似乎有些不适,声音沙哑。缇索担心地走上前几步,忽然见皇后的衣饰被揉乱了随手扔在一旁。她不解地看向皇后,却见那帷幕后隐约有个人影,呀了一声,好奇道:“殿下,这是谁啊?”

 

“孤方才,略感不适,传了太医。”皇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,缇索略一思索,恍然醒悟,原来是太医褪了殿下衣裳诊治。她下意识抱紧了两只小暖炉,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,莫名有些替皇后心虚。虽然不知为何,但宫里面的老人都告诉她们说,皇帝陛下从来不让旁人看到皇后褪去衣裳的样子。如今殿下被打入冷宫,却还在背地里做陛下不喜的事,若是给陛下知道了,岂非要关更久了?

 

“殿下,那缇索先在偏殿外候着了。”小女郎将暖炉放下,飞快地跑了出去。皇帝派的宫卫隔三差五前来向她们探问皇后的状况,需得防着走漏风声。她是皇后殿下最信任的女官,定要替殿下渡过这一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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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ar-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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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政满意地挑眉,将人揽入怀中,托起他下颚。两双眼对视了片刻,仿佛有无声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流淌。嬴政轻吻他鬓角,手指仔细替他打理着凌乱的发。李斯温柔地注视着嬴政,清亮的眼眸中满是青年的影子。

 

“天晴了吗?”

 

“早就晴了。我让他们将你的字都拿出来晒一晒,免得生了虫。”

 

“那么多字,要费很久了。”

 

“总是值得的。”

 

“是啊,总是值得的。”

 

“斯。”

 

“如何?”

 

“无事,就是想叫你。”

 

“嗯,其实从入秦以来,我心里一直有件事,总想不通。”

 

“何事?”

 

“玄鸟……究竟生得是何模样。黑色的鸟儿,我只能想起渡鸦——嘶,别碰。”

 

嬴政悻悻收回被李斯拍掉的手掌,轻哼一声,让开了身子。两个人一起躺在柔软的草地上,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,远处飘来一朵白云,被风吹着缓缓向前移动。

 

“你会知道的,那可比渡鸦要好看千百倍。”

 

  

 

 

 

三十年,百万字。

 

察己则可以知人,察今则可以知古,古今一也,人与我同耳。

 

这部书便是人心的规矩准绳钧衡,自此之后,自战国以来争论不休的道统终于别黑白而定一,人们再不必因纷乱的思想而痛苦。嬴斯回头,似乎看到一卷盛世的画卷正在他眼前展开,只是开启画卷的人却隐藏在阴影里,苍老的背影让人心都揪了起来。

 

凝望着吴恭背光的身影。嬴斯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,喉头发涩,身子不由自主发起了颤。

 

叛军恨的从头到尾只有皇帝和丞相两个人。他们为何折磨皇后?皇后为何不死?丞相斯亡于沙丘,而封后之事在三十八年十月。这二人原是一人。

  

“那段故事,不载于史,不存于字。”他声音沙哑,语调极缓,像是拖着沉重枷锁的罪囚,“夫子,如何得知?”


不死者的经历是只有叛乱的亲历者才能知晓的隐秘,如果是平叛的一方,不可能在功成后反而选择辞官著书。

  

只能是参与者。

  

尘埃被拂去,三十二年前长跪于咸阳宫内请罪的弟子终于抬起了眼,面容与面前的老人重合起来。

  

室内安静许久,有人长长的叹了口气,语气里不知是自嘲,还是难以形容的悲哀。

 

“他一直都知道。”吴恭看向了很远的地方,隔着时光的长河,与他的老师遥遥相望。那双眼啊,一向极擅长看透人心底的欲望,不管是叛军对皇权的怨恨,还是他们这些弟子对不死的畏惧。

  

他只是平静地接受,等待着他们将死亡带到自己面前。只是他们这些愚笨的人让他失望了,他们始终未能杀死他。人的欲望啊,从来是无休止的。

 

嬴斯一时失语。他此刻方才意识到,二位至尊至圣的不死者,拥有着怎样一颗残忍而伟大的心。

 

“去罢,去将这些文字带给他。”

 

嬴斯眼中泛起了恐惧。他忽然明白了皇帝下令太子监国时轻叹的那句“他想走了”的意味。他迎着夜风不知不觉奔跑了起来。汗水沿着鬓角流下,他喉咙干渴,几乎下一刻便要倒地不起,却始终没有停下步伐。他似乎也成了神话中逐日的巨人。

  

——请等一等,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,我需得知道你们的名字。

 


  

   

缇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里两位至尊带着她偷偷跑了出去,跑得很远很远,比传说中的穆天子还远。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,镇守边关的将士、声势浩大的商队、吃了高山之巅的枣、又在看不见头的草原上纵马驰骋。她开心极了,大声喊出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一件事:“殿下,我想当你的弟子!”

 

皇后殿下板起了脸,当然,这在亲近他的人眼中却没甚可怕的。

 

“我从很久以前就不收徒弟了。”

 

缇索呀了一声,双眼发亮,欢欢喜喜地蹦哒起来,飞快跑向同伴们,口中叫嚷道:“夫子没说不成,夫子没说不成!”

 

皇后望着她蹦蹦跳跳的模样,忍不住也跟着笑,回头对皇帝说道:“这一批可聪明得多,总算是知道怎么强买强卖了。”

 

皇帝勾唇: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”

 

缇索又向他们奔跑而来,手上多了一只巨大的黑色风筝,上头画着一只神气的鸟儿,正迎着大风,一路扶摇直上万里长空。她兴奋极了,不住叫着高些,手上的牵线放出去又绷紧。皇后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背后,温柔地把着她的手,与她一起放起了风筝。

 

“三十七年的史书就交给汝写了。”她听见夫子笑着说,“把丞相的姓名加上罢,有人生气便让他生去。”

 

“他叫什么呀?”

 

“李斯。”皇后温和地垂眸看着她,“我叫李斯。”

 

线到了尽头,缇索放开了手,开心地笑了起来。风筝化为了一个模糊的黑点,转眼隐没在云端。她回过头,想要与自己的夫子炫耀一番,身后却空无一人。

 

 

 

 

“……缇索姐姐,缇索姐姐!快醒醒,太子要求见皇后呢!”

 

缇索呀地叫了声,连忙睁开了眼。她竟是不小心在树下睡着了。起身将手中晒的书小心放下,缇索仓促间隐约看到上面写着《察今》两个字。还未来得及细问,太子便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。他满眼血丝,声音沙哑得可怕:“二位至尊在何处?!”

   

缇索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甘泉宫,正要领着太子入内,忽而天地间一声清鸣,玄色的巨鸟腾空飞起,长长的尾羽上缀着金色的纹路,几乎将天空都遮住了。祂背上似乎载着一道白色身影,在众人面前晃了一瞬,转眼间便将咸阳抛在了身后。云雾伴着朝阳在祂的羽翼间流动,许多人都惊呼着抬头仰望,也有老者泪湿眼眶,泣不成声。

 

玄鸟不曾停留,祂载着白衣士子,一路飞向天尽头。

 

在祂身后,西有大秦,如日方升。

 

 

 

 

完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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